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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末初秋,暑气未消,我驱车专程前往老龙井。踩着被晒得发烫的青石板,过了风篁岭,龙井寺的飞檐便隐在竹林深处。在古寺旁的茶室坐下,点一杯新沏的龙井,玻璃杯里的茶叶在热水中慢慢舒展,茶香袅袅间,我的思绪飘到了苏轼的千古奇文《叶嘉传》。这段时间在家反复品咂,作为苏轼以“传”为体的散文中状物拟人系列篇章之一,全文约1800字,通篇未提一个“茶”字,读来却比杯里的清茶更有滋味。
关于《叶嘉传》的创作时间,诸多学者认为作于苏轼晚年,即北宋元祐至绍圣年间(1090—1101年),也有学者明确将其锁定在元祐四年(1089年)以后。元祐初年,苏轼被召回京,任翰林学士、知制诰。因既反对王安石新法的激进,又不赞同司马光尽废新法的偏执,他成了新旧两党都不待见的“异类”,最终主动请求外放,以龙图阁学士身份出知杭州。“世事纷纷洗更新,老来空得满衣尘”,历经朝堂沉浮的疲惫后,他不愿虚度年华,只想在地方办实事。正是这份心境,让他借“茶”写心,写下这篇亦庄亦谐的《叶嘉传》。
展开剩余84%“叶嘉”二字,拆开来看,“叶”即茶叶,“嘉”为佳茗。苏轼向来视茶为知己,元祐四年(1089年),他收到福建漕运官曹辅寄赠的壑源茶后曾作诗:“要知冰雪心肠好,不是膏油首面新。戏作小诗君勿笑,从来佳茗似佳人。”
传记开篇写道:“叶嘉,闽人也,其先处上谷。曾祖茂先,养高不仕,好游名山,至武夷,悦之,遂家焉。”初读时我心生好奇:苏轼此前遍游多地,究竟是否去过武夷山呢?翻查史料,现存苏轼诗文与书信中,从未提及亲至武夷的经历。他对武夷山的认知,大抵源于友人描述与当时茶事传闻。正如欧阳修从未到过杭州,却能在《有美堂记》中把“钱塘兼有天下之美”写得让世人心驰神往,苏轼写武夷名茶,亦凭着对山水与茶的共情,将未到之地描摹得栩栩如生。
北宋是名茶荟萃的时代。据《宣和北苑贡茶录》等记载,当时“贡茶地图”中,福建建安的北苑茶、浙江的顾渚紫笋、四川的蒙顶石花皆为珍品。而武夷山的茶虽未跻身顶级贡茶,却因“岩骨花香”的特质,在文人圈中颇有声名。苏轼为何独选武夷茶为“传主”?或许与他对“隐者”的偏爱有关。武夷多山,云雾缭绕,本是隐者栖居的绝佳之地。叶嘉的曾祖叶茂先“养高不仕”,择武夷而居,恰好暗合了苏轼“达则兼济,穷则独善”的人生理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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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,苏轼写此文时早已是个“茶痴”。据统计,苏轼共写过茶文化有关的诗词80篇左右。如熙宁六年(1073年),他在杭州任通判时,写下《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》,“独携天上小团月,来试人间第二泉”,将小龙团茶与惠山泉的搭配写得仙气十足;元丰元年(1078年)在徐州,他作《浣溪沙·簌簌衣巾落枣花》,“酒困路长惟欲睡,日高人渴漫思茶,敲门试问野人家”,把途中小憩求茶的寻常场景,写得满是生活意趣;即便被贬谪时生活困顿,他仍在《汲江煎茶》中细致描摹煎茶过程:“活水还须活火烹,自临钓石取深清。大瓢贮月归春瓮,小杓分江入夜瓶。”连取水、煎茶的动作都透着股认真劲儿。这些茶诗与《叶嘉传》里的“叶嘉”互为映照——诗中藏着他品茶的日常偏爱,传里则是他借茶寄寓的人生理想。
我曾到过武夷山,茶山绕溪,云雾漫来,整座山宛如仙境。叶茂先选在此处安家,是懂山水的;苏轼写下这段文字,是懂叶茂先,更是懂自己。他一生颠沛流离,可只要望见山水,心中愁绪便散了大半。正如他在《饮湖上初晴后雨》其一里所写:“朝曦迎客艳重冈,晚雨留人入醉乡。”在他眼中,日出时的西湖固然美好,夜雨里的西湖亦有妙趣。人生亦是如此,顺境可喜,逆境也未必是坏事。这份对自然的热爱,早已成了他的精神铠甲。
再看叶嘉的志向。年少时有人劝他习武,他却道:“吾当为天下英武之精,一枪一旗,岂吾事哉!”这里的“一枪一旗”,明里指茶叶嫩芽,暗里喻小打小闹的营生。叶嘉的志向,是做“天下英武之精”,要干一番大事。
这哪里只是叶嘉的志向?分明是苏轼年轻时的心里话。苏轼二十一岁考中进士,主考官欧阳修读罢他的文章,不禁感叹“老夫当避此人出一头地”。他年轻时写《进策》,洋洋数万言,纵论改革吏治、富民强国之策,满心都是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的抱负。
后来,叶嘉因陆羽为其作《行录》,名声传至京城,被皇帝召见。初见时,皇帝见他“容貌如铁,资质刚劲”,觉其性格刚硬难驭,便故意吓唬他:“砧斧在前,鼎镬在后,将以烹子。”意思是前有刀斧,后有油锅,若要烹煮你,你会如何?换作旁人,早已吓得腿软,叶嘉却“勃然吐气”,答道:“臣山薮猥士,幸惟陛下采择至此,可以利生,虽粉身碎骨,臣不辞也。”这番话读来令人热血沸腾,叶嘉不怕死,怕的是不能为百姓做事。
苏轼又何尝不是如此?“乌台诗案”时,他被囚御史台大牢一百三十天,每日都可能是最后一天。他在牢中仍写下《狱中寄子由》:“梦绕云山心似鹿,魂飞汤火命如鸡。”即便恐惧万分,也未忘初心。后来任杭州知州时,西湖淤泥淤积近半,他便食宿湖畔,带头修建苏堤;百姓遭遇灾疫,他又带头捐资建起“安乐坊”,请医生为民众诊疗。他写叶嘉“利生”,自己一辈子都在践行“利生”之事,这份济世之才,不是写在纸上,而是刻在骨子里。
可官场终究江湖险恶,未必容得下狷介耿直之士。叶嘉在朝中待久了,遭欧阳高、郑当时等人嫉妒。欧阳高见皇帝赏识叶嘉,便“阴以轻浮訾之”,在背后诋毁他;郑当时更过分,直接“口侵陵之”。面对侮辱,叶嘉“为之起立,颜色不变”,即便受了委屈仍不卑不亢,还敢当着皇帝的面直言:“臣虽言苦,久则有效。”
这多像苏轼在朝堂上的模样。新旧两党都将他视作“眼中钉”,可他从不改初心,哪怕被贬偏远之地,仍在《定风波》中写道“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”。他不怕被贬,怕的是丢了做人的原则。
更难得的是叶嘉的淡泊。后来皇帝因“劳于万机,神薾思困”,即忙于政务以致神情疲惫、思绪困顿,又将叶嘉召回宫中。此时叶嘉本可趁机讨好皇帝,却依旧如故,见皇帝饮酒无度,便直言“苦谏”,即便惹皇帝不悦,也不肯改口。后来他告老还乡,皇帝赐封爵位,他也毫不在意,一门心思回山里种茶。
苏轼写下这段时,心中大抵满是热切和不舍。他一生起起落落,曾居朝堂御侧,历任八州知府,最终一贬再贬,远窜天涯孤岛。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”,即便日子清苦,他也未失豪情。他在《叶嘉传》中称赞叶嘉“正色苦谏,竭力许国,不为身计”,实则是在说自己:做官不为爵位,只为做事;做人不为名利,只为心安。贯穿叶嘉一生的“致君尧舜”之志,何尝不是苏轼身处逆境仍心系朝堂的忧国情怀?哪怕远在岭南,他也盼着朝政清明、百姓安宁。
思绪从书本中闪回,再饮一口杯中的龙井,忽然觉得老龙井边茶香更浓了。从担任通判、知府时常来的龙井过溪亭,到武夷山走出来的叶嘉,苏轼实则把自己的一生都写进了这篇文章。他爱山水,故写叶茂先隐居武夷;他有济世之才,故写叶嘉“利生”不辞;他淡泊名利,故写叶嘉不恋爵位;他志存高远,故写叶嘉苦谏皇帝。
如今我更懂苏轼为何如此爱茶:茶经杀青、揉捻、烘焙,方得清香;人历挫折、磨难、沉淀,才铸风骨。《叶嘉传》里的叶嘉,是茶,亦是苏轼自己;是他的理想,亦是他的人生。
千百年过去,西湖流水依旧,龙井新茶飘香,苏轼的文章亦在被世人反复品读。他的豁达、正直与初心,恰似这龙井茶香,飘在风里,落在水中,藏在每个读他文章的人心里。往后再饮茶时,定会想起这个在西湖边品茶、在朝堂上直言、在诗文里寄情的苏轼,在《叶嘉传》中未说出口的心意:人生如茶,苦尽甘来,守住初心智慧财讯,便不算白活一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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